“我也想,可是我我怎么回去?我怎么”沈鳳鳴忍不住看了一眼棺木。即使他趕了回去,黑竹在臨安的人手說不定還消用來保護夏琰,保護夏家莊,他哪里又有余裕帶人沿途去找夏錚走到哪了。夏琰他忽然想到他他已失去了他的師父。他不能想象,若他弟弟甚至父親亦有了不測,將會是何等光景。“可不可以再幫夏家莊一次?最后一次?!彼_口道,“至少你現(xiàn)在還是食月之長至少他們現(xiàn)在還聽你的就像你沒有讓他們動夏琛,你能阻止這次行動的吧?”三十看著他,沒有說話?!澳阋膊幌胂募仪f有事,不是么?我可以與你交換條件?!鄙蝤P鳴道,“你若肯幫忙,我一定設(shè)法治療你的心疾?!比⑽尤?,“你有辦法?”“只是突然想到的幻術(shù)既然可以令你失心,理應(yīng)也能對心病加以療治。但這事貿(mào)然行之太過兇險,必須從長計議。眼下我實無法靜心想出應(yīng)對良方,但我可以先應(yīng)允你?!比P躇良久,方道:“我可以一試,但若十五早有打算,我不會逼他改變心意?!比绱水吘顾闶谴鹪柿耍蝤P鳴心頭略松。默然片刻,燭影慘淡,堂中愈發(fā)生出冬暮的寒意。不知是否雪天路太難行之故,萬夕陽的尸身仍未運至。三十吸了口氣,空氣冷冽,卻渾濁。“你說你的故事還沒講完?”沈鳳鳴看著他道?!澳氵€有什么想說與我聽?”“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些事毫不出奇,與很多人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三十卻問。沈鳳鳴搖頭:“我沒這么說。人與人所遇,又如何能夠相比。有的人能經(jīng)大難,卻蹚不過小事。人心這東西,一丁點兒縫隙就足以成疾,否則幻術(shù)又如何能夠乘虛而入?”“我知道你們黑竹的人,大多沒有家,沒有父母親友,隨便一個拿出來都能說出比我多幾倍的顛沛孤苦?!比溃笆吃虏幌衲銈?,雖初衷是死士,可其實我們這些人最初正是被家中送去受訓(xùn),并不是無根無著的孤兒,有時反不如你們了無牽掛,看淡生死。尤其是前幾年曲重生不知所蹤,江下盟沒有任何消息,食月無所事事,大多數(shù)人都回了家,不再有那般死士之心了。我那時也回到東水村,雖然比起別人,我父母年邁過世,兄姊各自婚嫁,沒太多親緣消磨時光,但回家畢竟與身在食月不同我本以為我能一直留在東水村,過那里的生活?!薄八阅愠闪思?,還生了女兒?!鄙蝤P鳴道?!澳阋詾榻旅擞肋h不會再出現(xiàn)以為你永遠不必回到食月?!薄笆吃掠凶约盒屡f更替的機理,只要新人不斷上來,即使江下盟再有消息,多半也不必我們這些舊人回去,像我這樣算不上有什么過人之處的,更是連當個訓(xùn)師都輪不著,再有個十年二十年,沒有江下盟的支持,食月舊資耗盡,漸無余力續(xù)替,自會消亡??墒朗码y料,誰可想到,不是為了江下盟,而是為了我女兒為一個分明最應(yīng)令我遠離江湖的人重回江湖這世上的事都是那么不遂人心意的,不是么?”“你為了你女兒回到食月?”沈鳳鳴想了一想,“你說的是當時去黑竹?是了,我早覺得奇怪以你,你不大可能甘受黑竹驅(qū)使,況還是帶著這么一大撥兄弟。你說你為了女兒,你的意思是”“為了錢?!比溃澳闳粢苍奶幥筢t(yī),便會明白我的意思。我在東水村那些年,馬斯不止一次想說動我去黑竹幫他,我從不肯應(yīng)??珊髞砦医K是應(yīng)了。是,就只因為黑竹給酬報。本來這是我一個人的事,不必帶上食月,可食月中的前輩得知后,反與我說,這幾年食月徒存其名,早失其實,三十人次第更替,眼下已大多是新人,萬一江下盟突然有召,遇事能否勝任尚未可知,既然我要去黑竹,不如我?guī)麄內(nèi)v練試手,如此至少,還算有個舊人。故此呵,我原是食月年紀最小,排行最末,最不起眼的三十,可這一重召,不知不覺,竟就變成了他們的哥。說什么我不將兄弟當人,只當他們是我的提線木偶是沒錯,我只是怕他們死了。我這人是苛刻至極,什么都要他們做得完細,一步都不準他們行差踏錯我是怕他們?nèi)舴敲恳徊蕉甲龅脚c我預(yù)想中一模一樣,就會回不來回不去他們本應(yīng)回的那個家!”沈鳳鳴看著他,一時沒有出聲,隔一晌,方笑了一聲:“黑竹會里都說食月做事完細得不像活人,沒人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不管你是因為什么做到那般旁人縱然是想學,也未必學得會。你卻說你在原先的食月排行最末最不起眼?我倒想知道當年的食月都是些什么樣鬼怪,值你自輕如此?”“非是我自輕?!比?,“入選食月者,除武技基本功法須過關(guān)之外,皆在受訓(xùn)之中憑天賦興趣各現(xiàn)所長,譬如長于收集消息,長于追蹤行跡,長于醫(yī)治傷勢如此等等,比起單只會動手打殺,有用得多。與他們相比,我實屬一無所長,唯有指法略佳,不致拖人后腿??杀闼阋獎邮?,何必定要指法?刀槍劍棍、拳腳內(nèi)功,又有什么不同?”“可你還是被食月選中了。”沈鳳鳴道,“真一無所長又為什么選中你?”“只能說機緣巧合?!比а劭戳丝此??!拔矣浀媚悄赀x到最后,只余排行最末的廿九、三十兩個位置待定。論身手,剩下的人里當是我與馬斯勝出,可我與他所擅皆為指法,實在太過相似,反是比我們二人略遜一籌者先入了選,得了廿九的位子,而我們二人,只能入選一個。我與馬斯比試了三四場,我功夫稍遜于他,但還守得住,拖得久了,他這人耐性不大好,便露焦躁,故此幾個考校的前輩各有己見,舉棋不定。便在那時,曲慆臨突然到訪。雖說食月之事向來只由自己決定,就算江下盟主也管不到,可他來得巧,總也只能讓他看看。他也沒待很久。他走了之后,當時的食月之長初五忽然便決定選中我,直到多年之后,大家各回家鄉(xiāng)的時候,他才告訴我,當時曲慆臨與他說,我的年紀容貌身形看上去與他義子曲重生差不多?!薄笆裁匆馑??是年紀差不多,將來會比較合得來?還是容貌身形差不多,說不定有一天可以做替死鬼?”三十淡笑。“那就不知道了。所以你若要說我有什么過人之處與曲重生長得像就是我的過人之處?!薄翱墒俏铱茨阃厣昙o容貌我不曉得,身骨卻并不像?!薄澳菚r年少,十幾歲,可能確是差不多。后來漸漸長得不似,也是不奇。”“這么說你同曲重生之間,倒很微妙。怪道他這么信你你不是第一次做他替身了吧?”他見三十于此閉口不答,亦不追究,轉(zhuǎn)念道:“當日若是如此這般選了你而非馬斯以馬斯的性情怕是不肯輕易算了?!薄八故菦]說什么?!比?,“只是沒同其他人一起回去繼續(xù)下一年之受訓(xùn)磨煉,落選之后便告退出,沒了消息。或許他對于食月本也沒什么執(zhí)著反是我一直覺得因此事欠了他,后來輾轉(zhuǎn)設(shè)法找到了他,才知他早投去了黑竹。他倒是將我當個故人,與我說,黑竹很好,比在食月快活得多,沒那么多規(guī)矩?!薄爸皇撬皇匾?guī)矩罷了。”沈鳳鳴冷笑。“我不在乎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三十道,“之后幾年我與他各行各路,但偶還是會見面敘舊,你要說我與他有什么樣交情是,是談不上多大交情,可終是我這些年于東水村之外的一點寄托。他知道我很多事,知道我女兒的病,知道我求醫(yī)之苦。我總覺以往幾年將不少事與他說,多少緩去我心里痛楚,不至于每見到我女兒的模樣,便生絕望退縮。后來我應(yīng)允他到黑竹,既是為錢,本也不想涉入你與他的爭斗,不過去年你與他終要爭決出金牌之名來,他來求我?guī)兔Γ铱傁雽斈昴欠萸废碌倪€了,也將這些年這點交情還了,故此殺你沒有報酬,我還是接了??杉热皇Я耸?,該還的也便沒還成?!彼麌@了一口,“月食那晚我回去之后,我女兒病勢忽重,我實沒有時間找馬斯多作解釋。他應(yīng)對金牌之爭在即,當然也沒空追來東水村問我。直到一個多月之后,我才顧上打聽得天都之會已了,是你贏了。我從沒想過他會輸給你。我當然想弄清楚當日到底是怎么樣一回事。如果他真是被你所殺,那么若說是我失手之故才致了他的死,也不為過?!薄八阅憔蛠砹嘶罩菡{(diào)查這事?!薄拔也辉搧淼?。”三十卻轉(zhuǎn)開了臉。“我想要調(diào)查他的死,卻又不放心離開女兒太久,所以我?guī)е齺恚胍幻嬖诨罩菰L醫(yī),一面找人探聽??晌覜]想到徽州落過了雪落得那么大。她那樣病弱,我不應(yīng)該在那么冷的冬天將她帶出來?!彼⑽⑽丝跉?,如同呼吸到了去歲冬日一樣的冷:“她就死在了徽州。即使我已將她暫且托寄在大夫那里,也沒有辦法阻止她病況急轉(zhuǎn)直下。她喊我的時候,沒有人能找到我,因為我是去找馬斯的尸體,沒告訴任何人。這世上名醫(yī)眾多,卻終究沒有一個真正的神醫(yī),能挽回她的性命?!鄙蝤P鳴仿佛也吸到了窗欞間漏入的一絲冷風:“也就是說,馬斯的事情你當時沒再繼續(xù)追查,是因為她?!薄拔移鋵嵵?,她已經(jīng)撐了很久了?!比抗庵匦乱频侥蔷吖啄?,“我知道她活著的苦痛,我知道她遲早會離開我,我只是舍不得。那大夫與我說,她臨去前想要告訴我,我再也不必因為她分心,可以做自己要做的事了。但我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是我要做的事。黑竹是再也不必去了,馬斯在她面前也顯得微不足道。我將她帶回家鄉(xiāng)葬了,整日里只覺得應(yīng)該陪她同去,只是”“只是沒找到個合適的死法。”沈鳳鳴接話。這話令得三十笑起來,好像連眼淚都要笑了出來?!昂眯γ??”他笑著,“還有更好笑的這些話我從沒能與我那些兄弟說,卻竟會說與你。”沈鳳鳴似乎也想笑,可或許今日的處境還是太過沉重,他實無法笑得出來。他起身走到棺邊,再向里看了一眼。夏琛與衛(wèi)楹四目緊閉,一動未動,兩張面色都如紙般蒼白?!澳惴判??!彼f道,“只要進了臨安城,我就把這姑娘放了?!笔稚仙栽S用力,將棺蓋合起?!艾F(xiàn)在,我們先把這里的事解決了?!狈路鹗菫榱藨?yīng)和他這句話,門邊恰傳來輕輕的一敲。程方愈的半個身子隨即側(cè)入,悄聲:“人送到了,該藏的藏好了沒有?!鄙蝤P鳴斜目向三十,后者不須他提醒,一個閃身就隱在了棺木之后。沈鳳鳴已將其他痕跡抹去,大概這屋里現(xiàn)在唯一需要隱藏的,就只有他了?;秀遍g覺得是在一年前,他坐在那口盛著小女孩兒的棺木旁。他的小女孩兒終于沒有長大,只有他一個人,被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