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鳳鳴是在第三天回到的臨安城。夏琛始終沒有蘇醒,倒是衛(wèi)楹方上路不久就醒了。沈鳳鳴原擔(dān)心她會鬧出什么事來,可出乎意料的,小姑娘反倒安靜得很。也許是因為明白鬧出什么事來只會傷害夏琛也許是因為想留在夏琛身邊哪怕容得下他們的地方,只是一具黑暗的棺材。沈鳳鳴是時時跟在棺旁的。有了衛(wèi)楹,照顧夏琛反倒便利了,不必時時擔(dān)心他還有沒有氣,有甚需要也只消低聲從氣孔交換一兩句話。程方愈則隨在萬夕陽棺木旁,領(lǐng)了眾人,安排喪哭行止,應(yīng)付外人。途中自然是有人盯梢,故此兩個人不大說話,若要幫忙也不過是交換個眼色。這種感覺其實很不自在,可不自在比起那些憂悶焦急,又算得什么。還是有人圍在夏家莊不遠的路口指指點點,可自從夏錚、夏琝相繼離開,夏家莊在臨安城的地位早不比往日,即便是最不諳朝堂政事與江湖序列的平頭百姓,都能輕易嗅出這一點。為兩具棺木讓開路、站在半街之外方敢評頭論足,已經(jīng)算是極大的良善。莊子里披麻掛白,早便備好了道場。夏琛被刺的消息已經(jīng)先到了兩日,副管家李曦渄哭得眼都已睜不太開,沈鳳鳴其實并不甚敢見他的面。他在莊外卻步,對程方愈說:“到了這里,君超應(yīng)是安全了。你和李副管好好安頓他,我還有別的事?!北阋??!澳悴慌c他們交代下來龍去脈?”程方愈攔他?!澳悴粫f?”沈鳳鳴反問。程方愈慍道:“你這一路沒聽流言四起,說是你與孫家勾連,暗中助手東水盟,故意不施救君超,難道你不留下來解釋?”“我管什么流言,我現(xiàn)在要去找黑竹會我要找人來盯住夏家莊,我還要打聽君黎的消息,你呢,程大左使,你能做什么?你若不能做什么,就留在這,將發(fā)生的事與李副管說明白。他只要不是個傻子,就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薄翱蛇€有衛(wèi)家那個小姑娘”“你煩不煩,”沈鳳鳴不耐,“小姑娘放了不就是了,還能悶死在棺材里?”“”程方愈顯然還欲說什么,見他如此,終究罷了。“若有君黎的消息,知會我一聲?!彼荒芨目?。沈鳳鳴瞥了他一眼,沒有吱聲,轉(zhuǎn)身走了。程方愈煩不煩他不知道,反正他自己心里煩急萬端,以至于大步走出街尾,要在鬧市里奔行起來。這都城一如往日的熙攘繁華,仿佛雨后初晴的一點烏明就足夠驅(qū)散冬寒,每一個人都那般欣鮮地迎沐著這一年最后一個月的光,可愈是這樣,他愈是心憂似焚蕓蕓眾姓并不關(guān)心一墻之隔的那個內(nèi)城發(fā)生了什么,可他關(guān)心。君黎的生死他們不會放在心上可他放在心上。他在近了南城的街口看到了無影少年獨自在街口等他。早在夏家莊兩具棺木進城的時候,一醉閣便已得到消息了?!吧虼蟾纾睙o影穿過人流,迎上前來,還未開口說話,一雙眼突然就紅了一紅,咽出了鼻音,“你,你回來了”這樣表情令沈鳳鳴心又提起幾分。他一把拉住無影手腕,“怎么樣?君黎有什么消息?”“沈大哥你也知道了?!睙o影抽著聲音,“大哥他大哥他都說他傷得很重,這么多天了,連個信都沒與我們,你再不回來,我們都不知怎么辦好?!痹瓉硭麄円矝]更多消息。沈鳳鳴嘆了口氣?!皼]消息也算是好消息了?!彼姛o影一臉的六神無主,強壓憂心,“回去說?!睙o影雖然不是太會說話,不過回到一醉閣之前,沈鳳鳴還是大概知道了這幾天發(fā)生過什么。儀王承平親口對侍衛(wèi)司長邵宣也說是重傷的夏琰背回了朱雀尸體,這句話自那天早上起就在禁城傳了個里外里,明面上雖然誰都不提,可暗地里,凡見著面,打著眼,都心知肚明著,消息一點點地便滲出了外城來,那看似喧鬧如昔的臨安城,凡沾著些邊的家戶,其實早對此事有了耳聞。黑竹會當然也是有耳目的,頭一天一醉閣就聽說了,阿合心急如焚,奈何不能擅離,只能叫阿義領(lǐng)著無影設(shè)法打探端的。兩個人去過林子里,可林子里并沒有什么說法黑竹畢竟不是專司打探消息的組織,據(jù)說這幾日內(nèi)城戒備極嚴,幾個頭面靈的平日里還能偶爾有個出入,這兩日竟未得機會,另有常混在戲班子、雜耍班子里的,這幾日內(nèi)城里亦是一個要約都不曾有?!扒锟矝]有來過?”沈鳳鳴道。無影搖搖頭:“阿合哥說,這兩日里面肯定要給大哥的師父準備喪事,葵姐姐恐怕走不開,她也不一定會想著給我們報信,可是大哥要是沒事,他他無論如何也會給我們來個信的,所以就怕是就怕是他真的不太好。”沈鳳鳴沒有多說,心中盤算著,如果沒有消息那他無論如何,總要想辦法進內(nèi)城一趟。一醉閣的門開著,只有加厚的門簾稍許遮著冷風(fēng)。狹小的地方照舊有一兩樁清閑生意,沈鳳鳴方走進去,就看到靠近柜臺的桌邊斜坐了一個人,正屈起一條右腿,一手拿著個酒杯,側(cè)了身子,向著柜臺的方向,不知說些什么。老掌柜和阿合都在柜臺后向他看,老頭子已站了起來,阿合甚至稍傾過幾分身,一抬頭卻見著沈鳳鳴,心中一喜,脫口道:“沈大哥!”桌邊的人也回過頭來,就著窄窄的單門看了一眼沈鳳鳴。沈鳳鳴與他目光甫一遇,微微皺了皺眉,“是你,”他說這話時,一時未想起這人的名字,但皺了一皺眉之后,便憶了起來,“戎機?”“戎機”。他記起的是一個代號。確切來說,他與“戎機”甚至算不上認識,可黑竹里但凡有個代號的,他總多多少少在心里留過一遍底。戎機自馬斯死后就去向不明,沈鳳鳴料他不想轉(zhuǎn)投自己,并不放在心上可眼下,他又是為什么出現(xiàn)在此?“鳳鳴竟然認得我?!比謾C站起身來,一臉不大真誠的笑,“幸會,幸會?!币膊淮蝤P鳴說什么,便從懷里取出疊看起來快揉糊了的紙,吊兒郎當伸在半空,口氣聽著敷衍:“我就是來報個信。明天朱雀要出殯,地方在這,要就拿去。”沈鳳鳴本來待要對這不大對眼的不速之客冷語幾句,臉色都已擺好,聞言卻是不假思索,一把抽走了他手里那團東西。戎機那手還沒及伸直,登時頓了一頓,好像不知該繼續(xù)往前伸還是收回去,只好便這么懸著。沈鳳鳴已經(jīng)迅速打開那疊紙,看了一看,抬頭:“你哪來的消息?”戎機才慢吞吞收手,窩到胳膊下擺了個抱臂的姿勢,“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這幫”他抬目將這閣間掃了一掃,“廢物一般,半點消息都打探不到?”沈鳳鳴一氣反笑:“那不如這么問:你為什么要送消息給我?”“呵,天天看著一群飯桶在眼皮底下白忙活,換你忍得了?!比謾C聳了聳肩,“也沒指望你謝我,知道不如我就行了。”他踢開凳子,便要走。無影實在聽不下去,忍不住道:“你說什么!”卻被沈鳳鳴一手按住肩膀,動彈不去?!叭謾C,”沈鳳鳴叫住他,“你一直在臨安?”戎機哼了一聲,不接話?!澳隳芤姷骄瑁克趺礃??”戎機側(cè)過半邊臉睨了他一眼:“你猜?!鄙蝤P鳴揚了揚手里的紙,苦笑:“至少沒死,下葬的就朱雀一個?!比謾C便將整張臉轉(zhuǎn)了回來,不無挖苦,“很失望吧?就是死不了。你想坐他的位子?偏輪不著你。”沈鳳鳴失笑,卻也不想辯解。當年與馬斯相爭,若說奪那塊金牌不是出于對黑竹之主的覬覦,怕是也違心,戎機自亦如此看待。他不露出惱怒之色,戎機便似乎心有不甘,本來是要走的,此際卻決定加幾句。他就近往桌上照例蜷起右腿一坐,“咦,對了,差點忘了,”他好像真是剛想起來似的露出些過度的一驚一乍,“我還見到那位秋姑娘聽說是你相好?可我怎么看不出她到底是你相好還是他相好?絕好的機會,竟然不幫你動手?”這話越發(fā)是有意尋場子,沈鳳鳴心里不免翻了個白眼,臉上卻連一點波瀾都沒見起,淡淡定定坐下道:“聽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敝辽偾锟途瓒紱]事。戎機拂拂袖不過隨即意識到,今天自己穿的短衫束袖,沒有什么拂弄余地。他只得背起手,語出譏刺:“鳳鳴兄連這都不在乎,當真人中罕有。我本來不想說的那秋姑娘嘛嘖,這么標致的姑娘,竟是個狠角兒,連太醫(yī)院派去給夏琰看傷的御醫(yī)都敢當眾殺了,著實看得我心驚肉跳。不過她這招還真管用,兩天了沒人再敢靠近夏琰一步,就只她一個人在房里頭貼身照顧你想想,那個可是身上有傷,這照顧來去,兩個在里頭耳鬢廝磨的別怪我沒提醒你,以前嘛,都說夏琰有個青龍谷的相好,鬧得轟轟烈烈的,可這一趟不是明擺著同那頭撕破了臉了嗎?你那秋姑娘這當兒一天天的護著他鳳鳴兄,是個男人放心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