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琰停下了，所有那些隨他而動的動也便停下了。林中的樹葉轉(zhuǎn)為搖動的主角，在此時的風(fēng)里整齊劃一地擺動著，發(fā)出枯萎的嚓嚓聲響。忽然，擺動中加入了一件東西。那是——夏琰的衣袖，仿佛也是那么輕微的一記——仿佛不是衣袖而是風(fēng)，那么輕弱地卷起了落于這林間的一根樹枝。然后這樹枝的輕弱才突然變了——在這一百個埋伏的弓箭手的眼目睽睽下突然變了——變成了與他們手中的武器同樣疾勁的利箭，于百分之一的可能里選中了一個目標(biāo)。
被夏琰選中的目標(biāo)并不是許山。伺機獵捕的弓箭手發(fā)現(xiàn)自己忽然變成了獵物，這種感覺何其心驚肉跳——那尖銳細長而來的雖然只是一根樹枝，可是——那是從夏琰手中射來的樹枝。
靜變成了動。被選中的目標(biāo)沒有辦法不動。年輕的箭手壓住心慌猛然一偏頭——是的，他躲過了。他是訓(xùn)練有素的青龍教徒，即便面對最突然而至的危險也絕不能亂了方寸?？蓜拥慕^不止他一人。驟然發(fā)難的夏琰牽起的絕非一個人的呼吸急促與心跳加快。那么許多箭手——那么多雙握緊長弓的穩(wěn)定的手和在長箭后瞄準(zhǔn)的冷靜的眼，在那一瞬間幾乎全都移動了。
“嗖嗖”數(shù)聲，若干支恐怕是下意識掩護同伴、防他后招的箭矢已然射向夏琰。夏琰自然有備，“若虛”浮起護身之息，疾勁銳箭到了近前，如遇有形之物格擋，竟難及他身。張庭遠遠見得，已覺咋舌——不明白他的護身真氣若到了如此地步，怎么上一次又會受傷如此之重？
而御擋自然不是夏琰的目的。他的手中已經(jīng)再次抄住了一截長枝——確切地說，是一支射來的長箭。第二次，長枝從他手中發(fā)出，鋒銳裂開林間的風(fēng)霾，向第二個目標(biāo)呼嘯而去。
這一次的去勢愈見凌厲，許山看見，這一箭竟是向著自己來的，那破空嗚嗚之聲如此熟悉，他知道這一箭逼近的力道不輸于一張中力之弓，由不得他不躲。不過電光石火，他猛然側(cè)身，箭支從他胸前擦過，他還未及回過身來，新的破空之聲接踵而至，又是一箭——許山可以鎮(zhèn)靜，但這么多弓箭手并不能如他一般鎮(zhèn)靜——射向夏琰的長箭愈是多，似乎愈借了他繼續(xù)逼出許山的手段。
或者——許山想——他不只是要逼出自己。他可能還想要自己的命。
在靜謐的埋伏中無法找到許山，就讓這埋伏動起來——這是夏琰最初隨意尋了一人為目標(biāo)投出那支樹枝的用意。許山混在一百人之中能夠與所有人一起均勻呼吸，可是當(dāng)亂象發(fā)生時，當(dāng)每一個人的呼吸改變時，許山的鎮(zhèn)靜就令得他頓然與眾不同。在幾臻極限的“逐雪”感知里，這樣的異樣根本無所遁形。
許山的箭法固是絕頂，身手也稱得上過人，可夏琰那箭來得實在太突然——徒手以擲雖少了長弓的勁推，可“流云”加諸箭身，云氣幻為疾風(fēng)，其速其厲比之勁弓又豈有稍遜，令得他來不及反擊，只能躲閃。一箭擦過，接踵而來的第二、三、四箭更似長了眼睛，到得近前，許山只覺那箭竟似知曉自己要往哪里閃避，被逼得身形不斷急變，那隱身之處騰挪不便，他不得不翻身落地。
他雖慌不亂，雙足立實之前，手中箭已然搭起，張弓反擊，可——眼前一花，他甚至沒有來得及看清，箭離弦的剎那，一陣撕裂的劇痛襲入心胸，連同恐懼一起，瞬時侵透了整個身體。
手勢微變，失之毫厘，那一箭錯過了夏琰，穿入林中的空白，而第二箭萬難發(fā)出了。許山低頭才看清，洞穿了自己的并不是一支箭，而是一柄飛越而至的狹長之劍。夏琰依舊站在原地，與他之間的距離十丈有余，這一劍出手毫不容情，仿佛——他就是要置許山于死地。許山恐懼于，在夏琰面前，他從來自詡的反應(yīng)迅敏似乎根本沒有了迅敏的余地。他恐懼于自己的一切行動似乎都已為敵所料。他更恐懼于自己雙手已無法抬起，身體已無法動彈——這一劍還沒有奪走他的性命，可也足以將他向后掀去，若不是它好似斷了一截般短去幾分，幾乎要將他釘死在身后的樹干。
他沒有再妄動——他清醒地知道妄動已不能改變此時的高下。一些抑不住的驚呼在林中起伏，有人試著來解救他，更多的箭向夏琰射去。始終未發(fā)一言的夏琰好像終于被這樣的挑釁激怒了，身形轉(zhuǎn)動，袍袖再拂——那許多從四面而至的箭矢在他揮拂之下重新發(fā)出時，竟就向了同一個方向。
向了——許山的方向。
再是遲鈍的箭手，到此時終也猛然省悟——夏琰大概已不是他們上次看到的那個夏琰，對他動手的后果，或只會事與愿違地令許山付出代價。箭雨突然停了，仿佛一場盛夏暴雨驟然消靜，只有轉(zhuǎn)向許山的那些，次第發(fā)出落定的啪啪聲響。大部分并沒有射中他，只不過逼退了那幾個試圖靠近解救之人——只有一箭穿透了許山的左肩，可這已經(jīng)足以令人心膽皆寒。
怎么能不膽寒呢？至少許山已經(jīng)省悟——夏琰這兩擊的位置，豈非正是那一天自己那兩箭射中了他的位置。他不是不能將那些箭矢全數(shù)著落在自己身上，只不過——他是在報那日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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