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元更歷月份牌換新已有十多年,然無論過去多少年,國人私下里還是慣過舊歷新年,元旦過去,到了舊歷的臘月,街上才有些新年氣氛,萬事亨通、招財進寶式樣的手剪紅紙貼得隨處可見。臘月二十四日,照例是灑掃時候,周祉辰借口北上歸家,晚上提前向h伯惠告了假。
隔日晌午,她寫局票交代車夫去新會樂里延請花襲人到家附近的茶樓,落款顧曲生的名字。因要出局,花襲人換上正常裝束,上身杏紅綢羔皮襖,下著柿sE縐裙,披一件黑sE狐嵌斗篷,遮住小腳。到了地方,見周祉辰一人在坐,便問她顧曲生幾時到。周祉辰道:“久聞堂子欺生客,所以落他名姓?!被ㄒu人又問是否有其他客人。周祉辰道:“你怕我是謀財害命的閻瑞生么?”滬上自從閻瑞生殺王蓮英事發(fā),此后妓nV出局不敢落單,花襲人聽見她說此事,笑道:“我不是花國大總統(tǒng),一向門庭冷落,沒什么錢可給你騙去?!敝莒沓揭汛蚨ㄖ饕鈿w家前散盡千金,說自己回來逾半年,有心游玩,但不知去何處,因而找她做向導,不必擔心花費,相陪兩日,隨伊開價。花襲人想這是很好的生意,民初她也曾受請張園飲茶,丹桂聽戲,自民四、五以來,小腳日漸絕跡才不再出門,今日她雖不愿拋頭露面,但焉能不對財帛動心,只好答應下來。
車子去江灣跑馬場的路上,周祉辰想起她在nV校時已聽說過——法國人的飛行表演,是那一年初nV同學最常討論的話題,于是問花襲人是否看過江灣跑馬場初建成時的飛行表演,江灣是華人修建的跑馬場,現(xiàn)在為萬國T育會所有?;ㄒu人點點頭,她彼時與一班穿馬褂留發(fā)辮的公子交好,已記不清其人名姓,但每逢秋賽長三的妓nV皆乘豪闊馬車往來b美大出風頭,她自然不會錯過,只是而今想來十年倏忽一瞬,仍在羅網(wǎng)。周祉辰道:“惜我未去過,學校查寢嚴苛?!敝莒沓较耄羰悄菚r去了,興許能提早認識花襲人幾年,見識到她盛年的風采,但她那時不過是個與代數(shù)幾何搏斗的nV校學生,怎會生出窺伺長三妓nV的心思。
摩肩接踵的地方并無人注意腳下,黑sE斗篷也足夠花襲人隱匿。周祉辰不會賭馬,跟著人買兩張馬票玩玩,進到場內卻全然認不清“神駒”“黑龍”是誰。等賽馬開始,遠遠望去如一顆h豆大小,她看周圍有人執(zhí)望遠鏡觀賽,才發(fā)覺觀賽馬如聽京戲,人家津津有味,自己覺得吵鬧。馬跑過一圈,周祉辰就拉著花襲人出場,將馬票塞進她手中?;ㄒu人道:“你既買了馬票,不留下等開獎么?”周祉辰說自己沒這等運氣,跑馬于自己來說實在無趣?;ㄒu人想往日客人所喜滬上娛樂不過賭博跑馬,她見周祉辰有出洋經(jīng)歷,定不肯流連戲院,才提出看賽馬,誰知她卻不感興趣。
江灣跑馬場在北部城郊,回市區(qū)的路上,花襲人看見遠處的龍華塔,向周祉辰道:“上海有兩處古剎,靜安與龍華,據(jù)聞是三國孫吳興建,春季花開時節(jié)很值得一去,只眼下深冬,不免庭院寥落,沒有好景致?!敝莒沓奖疽獞喝罩s,卻想到自己過兩天要回家,明日難料,遂讓花襲人指路,開去龍華寺。
寺中果然如花襲人所說,除過寺僧并無游人,小僧殷勤問她們可是來禮佛,周祉辰只得假作香客,前殿結緣買些香蠟紙燭——佛寺做生意不言“買”“賣,叫作“結緣”?;ㄒu人倒似佛門信眾一般去蒲團上叩首,周祉辰看她背影為佛前燈所籠罩,澄澄皆是金身,原來入此佛門,妓子也能寶相莊嚴……伊怎會生來即是妓nV,不過命如飛絮不能自主,進得歡場,焉知媚態(tài)不是作假。見周祉辰買了香燭,那小僧又從紅漆香案上取過兩枚平安符遞給她,說已開過光,周祉辰便再結一回緣。拜過佛,二人走到后院,入目盡是不成形的老樹枯枝,好在有人灑掃,地上并無落葉,禿樹后一排低矮的禪房,有人問阿要齋飯,周祉辰擺手。踏過蒼苔Sh滑的草橋,終于到龍華塔下,遠看很有氣韻,近處卻顯得破敗了,磚瓦脫落,塔身生草,荊榛叢生刺人腳踝,花襲人看她神sE黯然,提議回去打牌消遣。周祉辰道:“此地沒有人煙,我想聽你上回所唱那支曲。”花襲人笑起來:“佛門清凈,不好唱罵玉郎的呀?!敝莒沓讲恢钭绞欠蹜?,捉著袖子央她小聲唱來,花襲人忽說想起應景的尼姑思凡,可惜自己小腳,不能做戲,只能唱曲。
風吹荷葉煞凍得人鼻尖發(fā)紅,四壁有回聲,使“一心不愿成佛”聽來如誓言,周祉辰要掉淚,r0u了r0u眼睛又咽回去。其實她根本不明思凡講怎樣故事,但六經(jīng)注我,為自己掉淚原不須知道別人故事。
因約定兩日,晚上花襲人不回堂子,隨她去國際飯店過夜。周祉辰車到門前聽見有人叫她,將鑰匙交與侍應去停車,回頭看時卻認不出,直到蘇云英說到上回nV子學校的一面之緣,她才想起來。蘇云英身旁還站著一個男子,看來十分古板滑稽,雖穿著西裝,戴一副小圓眼鏡,但頭上不戴禮帽,戴著前清公子王孫青睞的紅頂瓜皮小帽,此時確有亂穿衣的風氣,更有甚者小帽后邊還垂著假辮子,周祉辰想轉到他身后看看他有沒有假辮子。她看王孫公子,蘇云英也打量著花襲人,她便介紹說是家鄉(xiāng)表姐,花襲人始終低垂著頭一語不發(fā)。到了樓上,周祉辰心里煩悶,恨自己方才說謊,向她道歉?;ㄒu人說沒什么,總不能說自己是妓nV,更何況當今妓nV已甚少做如此打扮,時興露手臂的洋紗背心,始由舞nV穿了出來,后被閨閣學去,才說如何摩登。周祉辰一時說不出話來,自斟了白蘭地,躺在床上x1煙。煙灰燒到指間,她忽然道:“你早知道我不是男人?!?br>
她不敢獨自進堂子,正如花襲人不敢孤身出堂子,皆是格格不入,要被人一眼窺穿?;ㄒu人說高門大戶的小姐時有閑情也飛箋召妓,侍候她們b男人少費心思,但只此一回,也不必使什么yu擒故縱的招數(shù)騙伊做花頭、打首飾,更不必將從良之望系在伊身上,同伊拉白相,最不值當。周祉辰道:“原你與我交往,是不情愿的?!被ㄒu人搖頭道:“我已粉褪脂殘,還如何發(fā)夢等人垂憐,過一天算一天罷了,因而人之將Si,其言也善,我輩只為財帛,毫無真情,你要消遣,何苦來長三書寓,去看看影戲,與nV同學耍樂,不也很好么?!敝莒沓叫Φ溃骸澳爿呏粸樨敳?,偏我錢多得花不出去,豈不一拍即合,看一場影戲能花幾張鈔票,賭博又不得樂趣,我今時Ai你sE藝X情,你便當我是男人,盡管訛我做花頭、打首飾,各自瞞哄,做戲一場,倘來日別有姻緣,我不誤你前程。”花襲人聽她這樣說,便坐在床側,接過她手中的半支煙。周祉辰抬眼去看,見伊紅衫半開,口脂暈作一團,依舊前番媚態(tài),雙眼秋水橫波,煙霧影里仿若YAn鬼,她飲了酒,心頭正熱,便也解開小衫,說伊白日欠她一曲——搗床捶枕,鴛鴦冢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