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鑲邊的小方鏡子里映出一根白發(fā)，白發(fā)長在中國人頭上總是格外顯眼，好像烏鳥身上生出雜sE羽毛。中國人對年齡的敏感遠在洋人之上，一根白發(fā)算不得老去的象征，但卻真實可觸地讓人感知時序的耗磨?；ㄒu人對鏡拔去額頂?shù)陌装l(fā)，重新用頭油梳發(fā)。春漾站在她身后問：“阿姊今朝去影相，阿要去街上叫個梳頭娘姨來?！被ㄒu人點點頭，放下梳篦，從妝奩中取錢給她。
春漾剛出去，周祉辰就推開亭子間的小門，她今日打扮十分莊重，駝絨大衣里穿著嶄新的黑sE駁殼領(lǐng)西服套裝，像是去拍婚紗照的新郎?；ㄒu人在鏡子里看見她進來，轉(zhuǎn)過頭去笑笑：“來的太早了，我還沒梳頭?！敝莒沓桨ぶㄒu人坐下：“早晨醒來就睡不著，無處可去，看你梳妝也算消遣?！闭f著又從口袋中掏出一副紋銀燒藍耳墜擺到桌面上：“想起你的首飾都被捕房拿去當(dāng)證據(jù)了，方才路過門店，見人家戴著好看，就買來給你?！被ㄒu人還是笑，脫下耳上素環(huán)，讓她給自己戴上，鏡子太小，只照見半張臉，琺瑯藍填補的五瓣梅花垂到頸側(cè)，使她恢復(fù)一些昔日的光彩。周祉辰也笑起來，說很相襯，不敷粉涂脂也足夠壓倒滬上的摩登闊太太?；ㄒu人沾了紅口脂的食指點在她眉心：“倷少來花言巧語哄我?！彪S著年紀增長而sE相漸衰是nV人無法避過的難題，她看周祉辰還很年輕，年輕到與她站在一起極不登對。周祉辰卻拉起她的手，看她斑駁的指甲，說可惜在冬天，沒有鳳仙花重染，于是去門外拿熱水來給她洗凈殘留的顏sE。
與平常人家的妻子不同，花襲人不必久在廚房，洗碗洗衣，所以一雙手保養(yǎng)得當(dāng)，未生凍瘡，只指腹間略有薄繭——常做衣裳繡鞋的緣故。周祉辰拉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仔細地去擦拭，指甲上J血一樣的紅卻更加明YAn?；ㄒu人盯著她額頭上年畫娃娃一樣的「吉祥痣」，起身去門外的臉盆架上取來毛巾，給她先擦了臉，又倒了杯白醋，將手指浸在其中，過了一會兒，指甲上的顏sE果然掉了。周祉辰赧然道：“我不知要用白醋?！被ㄒu人正要打趣她是富貴小姐，就見春漾領(lǐng)了梳頭娘姨進來，多出個人讓屋子顯得無處落腳，周祉辰想看她梳頭，但還是退到門外，專心等候。
屋外刮起北風(fēng)，今日雖然晴好，卻冷極了，天高云淡的冷，云層被風(fēng)吹跑，露出冰藍sE的天，站在矮樓Y影里，從頭到腳的寒意。她不愿問花襲人今后的打算，因怕「底事g卿」，不知是誰不肯予誰身份，缺少儀式罷：做姐妹撮土為香，互換庚帖；成夫妻請人見證，告知諸天神佛。周祉辰想這是很不必要的，相Ai原是兩個人的事情……
忽然春漾叫她，花襲人從屋子出來，黑發(fā)簡單地在腦后梳成元寶髻，高領(lǐng)衫襖，黑sE長裙，外罩一件金絲絨玄黑斗篷，是民初nV學(xué)生慣常的樸素打扮，今已過時，也不過幾年辰光?；ㄒu人說顧曲生新喪已見諸報章，她若打扮YAn麗，恐怕難看。周祉辰不說話，手伸到斗篷里去拉她，花襲人想躲開，卻已來不及，周祉辰道：“我不怕給人看見，倘有人問，就說你我是夫妻?！?br>
新年將至，照相人多，車子駛到南京路與云南路交匯處的中華照相館時，門內(nèi)已排起隊，周祉辰提議先去吃飯，等到午后人少了再來，花襲人對人多的地方有著恐懼，因此點點頭。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轉(zhuǎn)了幾圈，周祉辰想起家附近有一小館，以蘇州菜聞名，花襲人想，吃蘇州菜倒是勿好到租界里來，但不好拂她的興致。到了地方，花襲人看那橫匾上寫著桃花塢，堂中有人拍曲識譜，小孩聲音唱工尺。
堂倌見周祉辰穿著毛昵大衣、洋皮鞋，將人迎到樓上：“先生阿要用些點心？”周祉辰說吃大菜，堂倌便去招呼后廚，此時不到吃飯辰光，樓中無人，很快端上來松子蝦仁、松鼠鱖魚、銀魚炒太湖菜，冬筍鯽魚湯幾道菜。
“倷是北人，吃不慣伐?！?br>
周祉辰不肯承認，夾起太湖菜品嘗?；ㄒu人笑道：“個么太湖菜同上海青是一樣的哉，擺到蘇州館子里叫了太湖菜?！贝貉残ζ饋?，給她盛鯽魚湯放到手邊，周祉辰嘗了兩口，只覺味淡如水，但仍說鮮美?！坝浀媚闶翘K州人，因此上來吃蘇州菜?！被ㄒu人看她有心，也就不提自己無甚么思鄉(xiāng)之情，也沒有家——應(yīng)當(dāng)有家的，誰也不是石猴子，苦命故事今朝再講已無意義?；ㄒu人隔著木欄桿看樓下小孩，伊拍曲學(xué)唱孽海記：正是相逢勿下馬，果然各自奔前程。
洋式桌椅皮榻，油畫四壁生輝，如報紙上所說，因寒令衣履sE深，照相館里已盡是西式房間布置，無可挑選，周祉辰想，只要能將二人框在一幅畫中留影，什么背景倒是次要。站到布景前，攝影師不知該如何指點她們的坐立姿勢，先問她們的關(guān)系，周祉辰道：“我與太太少年夫妻?！睌z影師聽了也就揀些好話說，說很般配，讓她們往近靠一些，顯得親昵?；ㄒu人微收著下頜，坐在西番蓮花樣的皮沙發(fā)上，周祉辰則站立在她身后，倚著竹質(zhì)花盆架，將手放在她的肩上。背景油畫檸檬h的窗簾映得人臉sE發(fā)亮，如坐在西式公寓的壁爐前?；ㄒu人怕拍壞了照片，不敢動彈，眼睛睜得久了，有眼淚要流出來，換下一幕景時，被周祉辰看見，不許她動，讓攝影師單獨照一張，因掛著淚痕，那嫵媚的雙眼現(xiàn)出一些哀愁，雨打梨花的姿態(tài)。
扮作夫妻樣子，分坐在紅木高腳凳上，黑裙曳地正好遮住小腳，花襲人攏了攏鬢發(fā)，燒藍耳墜在壁燈照耀下流淌出湖水顏sE，周祉辰端整西裝，轉(zhuǎn)過頭去看她，說純藍布的幕景過于單調(diào)，照相館的人便拿來絹布桃花，擺在圓形鏤空嵌邊桌上，白瓷瓶中灑了水，花枝修剪得疏疏落落，沒有葉子，成片時的黑白影相也顯不出粉白花sE，但為渾身素黑的花襲人增添一點生氣，隔著花枝，周祉辰笑起來：“好像在拍結(jié)婚照?！薄皇切率蕉Y堂中的結(jié)婚照，欠奉頭紗與婚紗。中國式老舊的全家福，右手坐著太太，左手坐著老爺，三世同堂、四世同堂一類，只是沒有兒孫……斷子絕孫作祝福語聽，應(yīng)當(dāng)穿長袍馬褂來?；ㄒu人坐得端正，雙手放在膝蓋上，從前拍照不大會笑，聽見她這話，卻也笑起來，嘴角微微向上，又盡力地壓下去，嘴巴就抿成一條線，有一些大戶人家太太的威嚴刻薄。
從照相館出來，天sE變了，飄起小雪，路燈下看去，以為是燈光照落出的浮灰，就是這樣細碎的雪，亦讓人有急景凋年的況味。周祉辰說雪天路滑，不便行遠路，不如住到她那里去。應(yīng)要拒絕的，自己已非逢場作戲的妓nV，是新喪了夫的寡婦，但她不是男人，這要求就不顯得逾越。往兆貴里去的路上，花襲人想起去年年節(jié)前在堂子中度過的夜晚，再往前，第一回出局——前塵往事不可追。周祉辰從后視鏡里看她，兩個人的眉眼映照在鏡中，隨著車子的顛簸重合又錯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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