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祉辰自那日從堂子里出來，聽聞春漾說花襲人Si了，再也不敢涉足妓館，生怕聽到一絲篤定的消息，甚至得知她的葬地，索X將自己關了禁閉，盡日在家中蒙頭大睡。
她這日不曾出門去，睡得晨昏不知，晚霞權作朝霞，醒來cH0U支煙的時間，聽見有人拍門。周祉辰如若未聞，盯著緊閉的簾子，繼續(xù)x1煙，等人走了，她才在想，應是張家的人，來收回這間房子。過了片刻，她打開門，夾在門縫中的箋紙卻掉落下來，周祉辰呆立在原地，緊盯著那泥金赤紅的帖子，不敢去拾。門虛掩著，風一吹，又合上。她脫掉皮鞋，躺在沙發(fā)上，倒省得關門。
泥金紅帖，不是婚，便是娶。她閉著眼，想自己在法國時見過婚禮，高頂白塔的禮堂，黑壓壓一片人，單是nV人著白，群星捧月，一字一聲帶著回響，聽不甚懂。往歲海上也有人家辦婚禮，四人抬的小轎換成八人，紅衣新人落地先跨火盆，裹著鞭Pa0的紅紙飛出院墻外，賓客笑臉似蓮開，卻看不見新娘的模樣，堂上紅棗，蓮子，枸杞，百合，擺作g貨市場。蘇錫人大多嗜甜，每逢婚禮，鄰居nV孩都偷偷藏起水果糖，晚間家去，分給周祉辰，她辨不出味道，只記得很甜。周祉辰想不出是誰，吳厭青太小，報館一眾男士也皆已娶畢，又想起人家說花襲人嫁人的事，倘若她沒有Si，而是嫁了人，倒是個好消息。她情愿她還活著，即便緣慳一面，不復相見。她抱膝蹲坐在沙發(fā)上，剛把帖子掀開一角看見日期，就猛得縮回了手。
等到帖上約定的日子，周祉辰對鏡重整妝容，加深了兩道眉毛，翻出前幾日才于租界商場里購來的豎條紋領帶——她偏要喧賓奪主。臨出門時拿起請?zhí)吹刂?，只見一張戲票飛下，帖中黑字分明，話劇《玩偶之家》，蘇云英演娜拉，請她去德興劇院觀演，原來這帖子是吳厭青差人送來的。她想起來，去年遇上，蘇云英陪著一位導演，應是做了演員。周祉辰頹然地站在門前x1煙，對著那戲票思想一陣，終于決意出門看戲。
劇院門前冷清，好戲已開場，周祉辰拉開車蓬，猶豫片刻終于走了進去。檢票進場，臺上正是“小鳥兒”娜拉的戲份，聚光燈投S在蘇云英蕾絲荷葉邊領子上，映得她臉上慘白，毫無血sE。周祉辰環(huán)視周圍，觀眾稀稀拉拉坐在前幾排，她走到中間，隨便找了處位置坐下，隔兩個座椅，坐著一位穿白西裝的男子，卻是熟人，顧曲生看見她，很是驚喜，問她是否家去過年了，許久不見。周祉辰點點頭，與他寒暄兩句就轉過身去假意看臺上演戲。
“你我都必須脫胎換骨，變成完全不同的人——唉，托瓦爾德，我現(xiàn)在已不再相信會有奇跡發(fā)生了?！?br>
聚光燈下，踩著高跟皮鞋穿潔白蕾絲裙的蘇云英與從前發(fā)表演講時的動作不差分毫，儼然揮舞指揮bAng的革命nV青年，切著齒念“脫胎換骨”。周祉辰想自己所坐位置看不清演員的臉，倒是好事，觀者為英勇的nV子鼓掌，她乏味到要睡著，演員謝幕，顧曲生叫醒她，說一道去宵夜。
周祉辰推拒不得，與他一起出門，富貴人家登上月包車，窮學生三三兩兩扎在一處大聲談論，顧曲生揮手攔車，二人剛坐上去，就見幾個車夫跑來開路，遠遠聽見吹打聲響，前頭吹嗩吶打鼓的樂隊過去，不一會兒就有扎著紅彩花的小汽車駛來，周祉辰從透明車窗窺看，新娘穿紅旗袍，打紅蓋頭，看不見臉，一副舊作派，汽車很快駛遠，拐向另一條街道，顧曲生嘖嘖稱奇，說不知是誰的排場。周祉辰也搖頭說不知。車夫拉著走了一半，顧曲生又道:“新人舊衣，洋車舊禮，古怪，我說就該一應按舊禮來，八抬轎子才氣派?！敝莒沓叫Φ?“顧兄他日成婚，定b他氣派?！鳖櫱犚娺@話，拉高了嗓門:“我已成婚了，周兄不知么？娘胎里都懷有三個月的兒子了?！?br>
周祉辰心道作怪，前時宴席上，看他像有斷袖分桃之癖，今日卻說成婚了。
顧曲生道：“我小門小戶，不事鋪張，登報只占一豆腐塊版面，請了幾位相熟友人便飯，原要請你，h先生說你回家去了。因此海上沒多少人知曉，想等兒子出生，再大辦一回滿月宴?！?br>
周祉辰低頭笑，三個月的嬰孩就看得出是男是nV，他與梁玉嬌倒很般配。
顧曲生叫車夫停在濱江的一條巷弄，二人作別，周祉辰不想回家，又走去新會樂里玩牌。她每來都點春漾侍候茶水，娘姨和妓nV也與她熟絡起來，樓中nV人都玩笑說周祉辰看上春漾了，喜歡“小阿姐”，自是對她們不感興趣。
春漾年尚未來紅，至早還有兩三年要等。而今長三生意不好做，一似咸r0U莊，從地上沉入地下，與租界捕房玩起貓鼠游戲。娘姨聽見周祉辰來，想她今夜就做局請開臺酒，便拖延著讓春漾打扮整妝，并不遣她前去。
周祉辰打了兩圈，不見人來，問道:“春漾怎么不來？回家去了么?！?br>
坐她右手邊的nV人哼道:“她哪里還有家可回。娘老子不要了，打發(fā)過來?！?br>
對面的nV人神秘地笑著，說大少眼尖，伊還是處子之身，收拾打扮起來很有模樣。
牌桌上七嘴八舌說著些腌臜話，周祉辰借口內(nèi)急逃了下來，跑到樓下cH0U煙，樓里還有宴席，有人唱曲，笑鬧，丫頭們在廚房進進出出，似流水席一般，也是難得。她問了人才知，前些日洋人說要給租界妓nVT檢，查出病的一概不許接客，因此堂子請了捕房管事來巴結，望能高抬貴手。
周祉辰聽見此事，堵得說不出話，這些日子花場游弋已不在意什么g不g凈，而今聽說樓中妓nV有病，她趕緊跑去井邊汲水洗手。十六月正好，隨著木桶搖搖晃晃向上升，升到井口，月亮卻碎了，鱔段兒一樣滑走，周祉辰將手浸在水中，井水太涼，激得她眼淚斷斷續(xù)續(xù)往下掉，她想花襲人在這樣的地方，若是一朝得病，恐怕也無人會請醫(yī)為她醫(yī)治——倘她當真是得了病Si了呢？
周祉辰重新上得樓去，想要再打聽一些花襲人的消息，卻見春漾燙了發(fā)，擦著胭脂，穿大紅旗袍，坐在正對牌桌的窗前，有些局促。周祉辰將要發(fā)問，娘姨就開口叫道:“大少總算回來了，阿拉春漾候了多時，早晚念你。”
閻惜嬌的戲，少了張三郎如何搭臺。周祉辰落座，抬眼去看春漾，她從粗使丫頭手中接過琵琶，帶傷的手抹上了紅蔻丹，撥一段梁州新郎，從馬嵬埋玉唱起，什么朱樓，碧落，她根本不懂，只記得拍曲師傅說這出唱得是閻惜嬌，Si后變成鬼魂去尋情郎。
周祉辰對昆戲一竅不通，只聽得半懂，卻停下牌，怔怔地望著春漾，大紅口脂，鬢cHa杜鵑，鬼魅一般溶在窗外的濃濃夜sE里，她忽然放聲哭起來，嚇得一屋子人慌了神，跑來看她，以為是撞了邪，熟門熟路地點柴燒火盆，攙她跨過一圈，口中念念有詞。春漾聽見她哭，竟也放聲哭起來，免不得被人訓斥，領了下去。周祉辰知道她與自己哭得是一樣事，更覺悲傷，跪在火盆前小聲唱道:效于飛雙雙入冥。哭罷一頭扎在地上，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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