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報(bào)館工作后,周祉辰再未涉足堂子,每日過著固定而乏味的生活。她從三馬路的舊書鋪買來許多上世紀(jì)末的歡場指南書,翻看其中指點(diǎn)外省旅客如何做滬上冶游的篇目,休息日循著鉛字探訪,發(fā)覺舊址早已改換。彼時游戲報(bào)上風(fēng)頭無兩的花國四大金剛也紅顏老去,歸宿好的嫁與商人,自此銷聲匿跡,命途坎坷之輩則一早沒了消息,她想花襲人倘生在那時,倒很應(yīng)運(yùn),但始終免不了一朝春盡的結(jié)局,朱顏辭鏡花辭樹。
晚上去上工,周祉辰閑聊問金劍花是否到過前清的書寓。金劍花慨然有嘆,說二十年前他初出茅廬供職申報(bào),正是租界名妓風(fēng)頭盛時,四馬路望平街一帶盡是坐煤氣燈車出堂差的妓nV,書寓中笙歌絲竹、美人名士,新世紀(jì)不過二十年,作西式打扮的電影明星占盡視野,Y詩作對、彈弄琵琶三弦的nV子已然絕跡,至于現(xiàn)今所謂的書寓,妓nV幾盡改唱平劇,琴師C弄板胡,大不如前,說完又向周祉辰道:“你前時提起我便想說,上海的長三書寓今已不必去了,早無風(fēng)雅可言?!敝莒沓秸忉?,就聽見門外有人叫道:“金先生、周先生在伐?”周祉辰連忙起身答應(yīng),只見一個車夫哈腰進(jìn)來,臉上堆著盈盈喜氣,伸手遞來兩封請柬,周祉辰接下,沒來得及問話,那人就急哄哄地跑出去了。
金劍花坐在原位置上x1煙,一雙眼緊緊盯著她手中的大紅請柬,周祉辰便將題著金劍花名字的那一封遞給他。金劍花張柬先看落款再看內(nèi)文,見是顧曲生,便笑道:“顧曲生的夫人生了兒子?!敝莒沓较肫鹎皶r遇見顧曲生說懷有三個月,算來時間,尚不足十個月,但也未必是早產(chǎn),或是他的新婚夫人先孕后婚罷。
到了后日,周祉辰自坐車去虹口顧曲生家。還未進(jìn)門,先看見鋪到樓下的紅絲毯,前方鬧哄哄立著一群人,仔細(xì)一看,不知哪里請的髦兒戲班,正唱吉祥戲,顧曲生住洋樓,卻講舊排場,周祉辰只好下車走去,穿過看熱鬧的人群,才見顧家的鐵門。顧曲生家此日正門大開,賬房坐在門內(nèi)記賬,周祉辰前去隨禮,并未看見立在花園中的吳厭青,吳厭青卻不自在起來,看見她就下意識地逃走,她心中很灰敗,難以忍受齒序徒增帶來的一種虛耗,雖知道自己本不應(yīng)在周祉辰身上寄托希望,但還是要生恨,恨伊腹內(nèi)原來如草莽。
穿過花園才到顧曲生的正廳,來者多是文人或滬上寓公,周祉辰不去結(jié)交,沿著窗下爬山虎藤蔓生長的足跡信步閑庭。
菱窗里傳來微弱的哭鬧聲,她起初并未注意,一聲聲斷續(xù),如發(fā)情的野貓,因討厭小孩,這聲音便不堪入耳,周祉辰隔著窗戶上的彩sE玻璃紙,隱約看見人影,Y天沒有光線,室內(nèi)電燈g勒出一個模糊的、梳著發(fā)髻的nV人,或許是看顧N媽,周祉辰離開窗下,小孩仍在哭,為人父母者喜歡這樣的聲音,哭聲愈響亮,愈能昭示小孩的身T如何健康。
白底洋樓上掛起紅綢彩燈,廳內(nèi)賓主盡歡,周祉辰躲在角落的花架后,從侍應(yīng)手中接過白蘭地,聽見內(nèi)室nV主人的聲音:“大喜日子,外頭領(lǐng)賞罷?!睅讉€N媽樣貌的人便出來,爭著跑去后院。小孩已經(jīng)止了哭,nV主人將門關(guān)閉,鑰匙cHa在鎖孔中轉(zhuǎn)了兩圈,周祉辰聽著聲音,以為她將小孩抱了出來,下意識地回頭去看,卻與nV人狹路相逢,她手中酒杯顫索,剩下的半杯白蘭地淹沒新衣,順著她的下頜流進(jìn)衣領(lǐng)。新襯衫的前襟沾了酒,貼在x口,周祉辰如溺水之人般透不過氣。那nV人卻并未看她,月白珠邊裙下只露紅菱尖,一雙JiNg巧金蓮,已款款走到前廳。
周祉辰在海上再沒有見過這樣的小腳,周遭紅男綠nV、禮樂歌吹一時全消匿下去,她如沉深海,四肢也變得麻木,站不穩(wěn),只能扶著吊蘭的紅木花架,倚到墻角。短暫的失聰過后,周祉辰才回過神去四處尋覓,時至中午,客皆入席,她看見吳厭青立在階前,急忙抓住吳厭青的手,指著那月白裙衫的nV人背影問道:“你認(rèn)識她么?”
吳厭青順著她的眼神看去:“顧先生的夫人?!?br>
“她的小腳,你不認(rèn)得么?”
“小腳,許是幼年結(jié)下的親?!眳菂捛嘟?jīng)過她的提醒才看見那雙紅菱尖。
無人能記得的小腳妓nV花襲人,一如無人能記得的周家小姐,周祉辰忽然笑起來,笑得眼角泛紅,口中喃喃道:“顧夫人,不錯,她是顧夫人。”
與吳厭青分開,周祉辰走到金劍花身旁的空位坐下,拿起桌上的烈酒兀自痛飲,臉上止不住地笑,笑得金劍花以為她有喜事。
顧曲生請一品香的廚子掌勺搭席,菜肴口味甜淡,周祉辰吃來更是無味,索X投箸飲酒,不住地望向身后nV客席——
她瘦了,秋香sE的對襟緞襖裹在身上,竟襯出纖細(xì)腰肢,抹著桂花油的黑發(fā)緊貼頭皮,額前倒V字形的攢珠遮眉勒顯得頰上瘦削,與那一桌穿洋裙、文明裝nV客的打扮格格不入。
周祉辰發(fā)覺她原來生得和所有深閨夫人一般模樣,只差往頸上掛一串念珠,毫無往日光華可言,但終于經(jīng)人搭救、逃出鬻賣sE相的歡場,做了某夫人,她低頭繼續(xù)笑起來。
席間諸君聊得起勁熱鬧,無人注意到周祉辰的反常行徑。他們談顧曲生夫人的小腳和顧氏所寫品鑒文章里的小腳,留些八字胡穿馬褂的某君說顧夫人太老,在座諸君如有金蓮癖,他有好去處:四馬路神州大旅社的寧波堂子中有許多鄉(xiāng)間來的雛妓,幾乎皆是三寸金蓮。此年月滬上絕無纏足婦人,只鄉(xiāng)下nV人仍在裹腳。穿西裝擦頭油的某君說不見顧曲生C辦婚事,今日竟已有了兒子——早知他新娶的夫人是小腳,就該來鬧一回新房,叫伊脫下繡鞋,解了纏腳帶,一賞金蓮模樣。
周祉辰假作笑出眼淚,放任一兩滴淚水淌去盤盞中,剔透的帶著酸澀滋味的銀勺攪弄她的唇舌,周祉辰咬緊牙齒,試著壓下嘴角。對面穿白sE西裝擦頭油的男人卻忽然舉杯問道:“這位仁兄笑什么?說來大家一并笑笑?!?br>
周祉辰認(rèn)出他是吳厭青的表哥,與伊叔父吳老坐在一起:“我有喜事,借人家的酒桌笑笑罷了?!?br>
誰知他壓低了聲道:“我以為仁兄在笑顧夫人的小腳?!?br>
諸君聽了也笑,紛紛轉(zhuǎn)頭,視線追逐在花襲人的裙底,笑聲愈發(fā)放肆,直到吳老說雅Ai小腳沒甚么可笑,與平劇、麻雀牌一樣,是謂「國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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