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云蕪是個野種、私生子，顧老爺Si時，他年五歲。十歲學(xué)騎跌下馬，X命垂危，在床上昏迷了半年，顧曲生替他發(fā)喪，說顧云蕪Si過一回，Y司地府就不會再來索命。等他轉(zhuǎn)醒，顧家已無顧云蕪這人，除了顧曲生仍喚他作“蕪弟”，其余識得他的舊仆役一經(jīng)遣散，好似海上浮萍，消匿蹤跡，顧云蕪便徹底Si了。
住進(jìn)虹口顧宅的小樓，依舊是聾啞的蘇北娘姨每日送茶遞水，并不見旁人。顧二鎮(zhèn)日坐在西窗下，露出半張臉，不知看云還是看花，花襲人也坐窗下，時而做些針黹功夫，顧二透過小窗正可以看見她，她卻看不見顧二——樓前一株槐花樹遮去小叔居處?；ㄒu人自忖不是潘金蓮，對姿采如玉的小叔并無其他心思，顧曲生不許她接近，她便懶得搭理。
周祉辰不來相擾，花襲人過回出閣前的日子。每日三換衫，大門不出，早晨繡花做衣，用過午膳，小睡到日偏西，午后無事，兀自在廂房里拍曲至夜深。報(bào)紙上說上海大變樣，日日是新事，長三終于凋亡殆盡，影戲院與洋人舞廳大興，北伐軍抵滬北上，勢如破竹……花襲人不甚看報(bào)，對外界如何更不上心，梳頭妝點(diǎn)都是頂好的消磨，光粉口脂涂了再洗，日復(fù)一日，直到這日住在樓上的顧云蕪忽然開口相召。她立在槐樹下問小叔什么事，顧二只是叫她：“阿姊。”又招手喚她上來。
上得小樓，花襲人見日光已沉，向桌前去點(diǎn)燈，顧二坐在輪椅上，蓋著紅底繡牡丹的厚毛毯，因一向居于幽深之地，他的膚sE白得駭人，燭燈一映，臉上方才有些血sE，藏在高聳眉骨下一雙貓兒似的眼睛卻因燈燭的晃動驟然縮緊?；ㄒu人不好盯著他看，斂手坐到客位上，一雙腳藏進(jìn)滾金蝴蝶鑲邊的襖裙底下。顧二每日都在樓上看她，卻未曾仔細(xì)看過花襲人的臉，今朝借燈打量許久，他開口道：“阿姊唱得是什么曲子？”眼下孤男寡nV相對，花襲人心中一沉，她倒忘了自己鎮(zhèn)日所唱的水滸記中，閻惜嬌與張三郎也是一對J夫Y1nGFu，雖不及潘氏被武二挖心掏肺的Si法，到底有尸首異處的慘狀，顧二問者無心，她卻聽者有意，不及回答就借口有事，匆匆下了樓。聽著她下樓的聲音，顧二隱進(jìn)孤燈里，眼淚簌簌撲落，深憎起自己殘腿來。
閻惜嬌X本Ai風(fēng)塵，她卻做過好人家的nV兒。隔日花襲人不再唱借茶與活捉，顧二等了一日也沒聽見工尺拍曲聲，于是自己荒腔走板地唱起來。他老城廂的間壁原先住著一位昆班的五旦，時而拍曲唱些牡丹、玉簪的五旦戲，不知哪一日搬走的，他想起來問顧曲生，顧曲生說租界寓公那里都不再豢養(yǎng)髦兒戲班，民國紀(jì)年已成定局，諸遺老金山銀山也總要吃空，一時自身難保，誰有功夫聽曲，個么海上無人觀演昆劇，吃不了這碗飯，自然換份工，倒不見得是搬走了?；ㄒu人初時也學(xué)唱五旦戲，堂子中的客人不Ai聽，“長清短清”溫篤篤，伊拉等不及陳姑動凡心，于是她換唱義俠、水滸記，賣眼傳情，這日聽見樓上有人唱牡丹中的離魂一折曲，以為自己發(fā)夢，便問春漾。春漾說那聲音幽幽，怕是鬧鬼?；ㄒu人笑道：“個么青天白日鬧什么鬼，倷亂講話，耐么我不去尋聲就是?！贝貉溃骸疤淝辶?，周大少好些辰光勿來，倒是稀奇哉?！被ㄒu人想，周祉辰應(yīng)是那日被自己說動，轉(zhuǎn)去另覓新歡，恐怕日后也不會再來。望著春漾一雙天足在府中來去，花襲人心下黯然，她寧守深宅不出門去招人恥笑，春漾到底是能做新人的，花襲人沉默良久，忽然道：“倒真有事找伊，倷替我去四馬路報(bào)館傳個口信……就說顧夫人找哉?！?br>
春漾領(lǐng)了錢，坐人力車去找周祉辰，但她不知周祉辰的名字，只好對報(bào)館看門傳話的人說找一位姓周的先生。不巧周祉辰已改換時間，未到上工辰光，正在家中大睡，吳厭青聽人說找周祉辰，以為工作上的事，便出門去看，不想是個小丫頭，她問春漾可是有什么急事。春漾細(xì)如蚊蚋的聲音道：“NN讓我找她?！眳菂捛啻┮浑p黑sE羊皮高跟鞋，上身則是荷葉花領(lǐng)的鵝h西式連衣裙，春漾看見她如此打扮，知道是畫報(bào)里常刊的新nVX，自覺有幾分怯意。吳厭青想問春漾什么“NN”，又不愿打探人家家事，想或是周祉辰的母親來了上海，于是找來紙筆寫下地址遞給春漾，春漾局促道：“我……我勿識字?！眳菂捛嗟溃骸罢踪F里三字你認(rèn)得罷?！闭f罷，又工整地寫了一遍，指給她認(rèn)?！翱撮T牌上一樣的字就是?！贝貉c(diǎn)點(diǎn)頭，紅著臉向她鞠了一躬就跑走了。
春漾來時，周祉辰正倚在窗前x1煙，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個穿亮粉衫裙的小丫頭跑進(jìn)弄堂，近前一看竟是春漾，她站在二樓叫她，春漾一抬頭，手里揮著紙條喜不自勝：“周大少?！?br>
“顧曲生前時說要投筆從商，不再撰稿，你找我做什么？”周祉辰開門迎人進(jìn)來，家中沒有茶葉，倒了杯溫水遞給她。春漾跑得著急，喝完水才解釋道：“勿是老爺讓我來，阿姊讓我來找倷?！敝莒沓铰犚娛腔ㄒu人，不由沉默，又點(diǎn)起一支煙，問她有什么事。春漾搖頭道：“阿姊勿說，倷得空去我們府上，她自己說給知道。大少近些日子不來，家里冷清清鬧鬼個哉?！敝莒沓叫牡李櫢抢淝?，但顧曲生外出經(jīng)商不在上海，只花襲人一個人在家，她怎好借口訪顧登門，聽見春漾提起鬧鬼，周祉辰想起那個Si掉的男嬰，便自語道：“莫非她病了？”她見過舊朝的筆記記載，傳說Si掉的嬰孩冤魂不散，攪擾家宅安寧，化作惡靈纏身報(bào)仇一類事，但多是被溺斃的nV嬰，不過花襲人生長舊朝，難免信這些。
周祉辰一意猜度，與春漾約定好周末去訪，就在報(bào)紙上找起道士、巫醫(yī)來。她不信這些無稽之談，但并不像社會上動輒“唯物主義”的新青年一般反感至于喊打喊殺，終究心病還需心藥醫(yī)，燒香拜佛，供奉神仙，吞咽化水符灰，好b洋人醫(yī)院里的JiNg神科，大學(xué)校中的心理學(xué)系，倘能治病，便無不可。打定這樣主意，周祉辰?jīng)Q意為花襲人請人作法驅(qū)鬼，報(bào)章上沒有，h浦的城隍廟附近興許能找到這些個能人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