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隍廟買了香燭金紙,周祉辰趁月休的空當(dāng)去了顧宅。春漾見她前來,笑逐顏開,絕口不提鬧鬼,只說花襲人在私室,要周祉辰稍坐,她去叫人。
與她想象的全然不同,花襲人衣冠端整,并未變成瘋婦,穿著白底蝴蝶紋綢襖和素縐緞裙,七分倒大袖下露出一截皓腕,顯得玉鐲新翠。周祉辰想起新會樂里的光景來,彼時文明裝初興,只花襲人仍著民初時興的元寶領(lǐng)紗襖,一望而知年歲,今日再看,卻辨認(rèn)不出,短短幾日,伊竟有此等改變。周祉辰望著她一身蓮藕臂、紅菱腳,不覺成了擎?zhèn)愕纳徣~,依依貼到近前,花襲人倒是好做不染淤泥的“月神”。
春漾端茶上來,周祉辰才回神寒暄道:“你穿得好像nV學(xué)生。”
聽她發(fā)癔語,花襲人不覺得受用,待春漾端著茶盤下去,她問道:“周小姐今日為何來?”
周小姐,周小姐……周祉辰很久不聽人如此稱呼,幾乎忘卻自己是個nV人,一時沉默下來,過了半晌才道:“你前時遣春漾來找我,她說府上冷清得鬧鬼,我想是你的——是你Si去的孩子,特地去城隍廟求了幾張靈符,本想請人設(shè)醮禳解,只是主人不在,我辦恐怕不方便,等顧曲生回來,倘還不安穩(wěn),讓他找人來府上看看罷?!闭f著,她從西裝口袋掏出一沓鮮YAn的YAnh符紙,第一張h紙墨書有:五方降真氣,萬福自來臨。余下的字跡認(rèn)不清,周祉辰展開隨身的筆記道:“這張避邪之用,五雷將軍斬妖斬兇神,貼立門前即可?!钡诙坔紙砂書,末尾畫著一個長長的“鬼”字,周祉辰認(rèn)得:“此符鎮(zhèn)安邪物,貼在家中不安寧處。”花襲人見她還要一一展示說明,打了個呵欠,從她手中接過符紙,翻開看了看道:“勞你有心,我家中并不鬧鬼?!?br>
周祉辰聽她不承認(rèn)家中鬧鬼,就要J1Ao漾來對質(zhì)?;ㄒu人卻笑道:“我不知你會信這些?!敝莒沓絹G開剩下符紙,挺直了x膛:“我自是不信,莫說不信,見也沒見過?!被ㄒu人想起她曾出洋讀書,又做著中華民國時新的國民,一時了然周祉辰所為只是來安自己的心,不由冷淡下來——她雖非生就一雙小腳,但在今時,裹腳之人已成舊鬼,只配渴飲符灰水。周祉辰不知她心中所想,又問她家宅是否安寧一類事,花襲人尚未回答,就聽見后院傳來凄凄鶯聲。顧二未學(xué)過假嗓,因男子幼年變聲之故,聲腔低沉,如要唱六旦戲,不免有兩岸猿聲啼不住的風(fēng)情。
周祉辰站起身,想要循聲而去,花襲人生怕被她發(fā)現(xiàn)隱居在此見不得光的小叔,徑直起身道:“周先生慢走,我J1Ao漾送你。”說罷高聲喚春漾送客。
周祉辰轉(zhuǎn)頭問道:“這是什么聲音?”花襲人道:“我每日此時總要練嗓,慣常讓下人放戲片?!敝莒沓竭€在好奇,側(cè)耳仔細(xì)去聽:“這戲我似乎聽你唱過?!?br>
“周鳳林的思凡,光緒年灌錄,雖不如百代公司的新唱片,倒有舊年的風(fēng)情?!被ㄒu人面不改sE地扯謊。
這戲她在龍華寺時向周祉辰唱過,不想她還記得。
周祉辰除了聽她唱過幾段昆音,再未聽過什么舊戲,只好點(diǎn)點(diǎn)頭:“倘有機(jī)會,我找你灌一首,興許銷路勝過伊百倍?!被ㄒu人急忙送走她,故意嗔道:“我怎么好b周鳳林。”周祉辰被她嗔視一眼,心上十分歡喜,已忘記驅(qū)鬼云云,當(dāng)下就要去找人打聽百代公司錄唱片的事。
花襲人送走她,頹然地坐在椅子上,她本想將周祉辰純?nèi)凰阕髋f恩客,一刀兩斷劃清界限,今日一見,卻還是不自覺地向伊賣眼傳情。周祉辰與她有過一夕歡好,雖有著一張雌雄莫辨的臉,一副平坦如未發(fā)育的少nV的x脯,但到底是個nV人,也正因她是個nV人,花襲人難以將她與舊恩客作b,倘她是煙霞癖已成沉疴痼疾、穿馬褂拖長辮子的遺老遺少……花襲人一早忘卻他們的臉,恐怕伊拉也只記得她的腳。
思凡唱到哭皇天,顧二從窗戶看見花襲人拎著食盒過來。他近日興致極濃,因思凡是花襲人前兩日教給他的新曲,說孽海記專用來給五六旦開蒙用。
“……那長眉大仙愁著我,愁我老來時有什么結(jié)果?!鳖櫠嶂鴼?,唱得臉上泛起紅暈?;ㄒu人遞茶給他時,顧二仰著頭問她:“我唱得好么?”
花襲人正要開口叫小叔,就聽他道:“你可以叫我蕪弟。”花襲人依舊叫小叔,夸他戲詞記得快,是讀書的料子。顧二止于識字,是顧曲生的意思,顧二說大哥不讓他讀書是好事。顧曲生說他不良于行,即使?jié)M腹經(jīng)綸也不能做官,何況科舉早就停廢,學(xué)堂興起,從不見人輪椅留洋,讀那些經(jīng)世之書,只是徒增煩惱,所謂惟愿吾兒愚且魯,長兄如父,自然一切為了伊好。
二人吃過飯,花襲人叫人打熱水上來,解開顧二的纏腳布,親手替他洗濯。顧二的雙腳因纏足時力求窄瘦,畸形得厲害,四指深卷在足心,腳面上一條條凸起的青筋像地錦的葉脈,但好在他不須行走,腳底沒有鞋跟磨出的繭子,綿軟如初生嬰孩的肌膚。洗濯過后,花襲人握住他的腳腕,仔細(xì)灑上白礬粉,避免出汗,又取來新制的纏腳布為他裹上。等她忙完這一切,顧二咯咯地笑起來:“阿姊像我姆媽?!睂?shí)則他作為顧老爺?shù)乃缴記]有任何關(guān)于母親的記憶?;ㄒu人陪他笑笑:“小叔唱一晌午乏了?!蓖恐t蔻丹的手去撫他發(fā)頂。顧二大睜著一雙杏眼,蹭著她的掌心撒嬌發(fā)癡:“我想看看阿姊的腳?!被ㄒu人聽見這話,猛得站起身,嚇了顧云蕪一跳,她只得笑著說自己有事要做,匆匆跑下了樓。
回到廳堂,她看見周祉辰帶來的元寶蠟燭和亂七八糟的符紙,還沒來得及吩咐春漾扔到后院泔水桶里?;ㄒu人將其抱回臥內(nèi),向廚房借了洋火柴,放在琺瑯瓷盆里,一張一張點(diǎn)燃,火光極細(xì)微地吞沒眼淚,發(fā)出“滋啦”的聲音?;ㄒu人被煙氣熏得雙眼紅腫,用光了火柴,直燒到屋內(nèi)陷入黑暗,只剩殘余的火光照亮眼前朱砂h紙,她cH0U出那張畫著“鬼”字的h符貼在自己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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